客家人被誉为“东方犹太人”,他们多生于苦难,有行走天下、移民世界的传统,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客家人过亿。
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华人,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第一次确信南朗白企村是一个客家村,我产生了难以遏止的冲动, 希望经由这个村,走近客家人群体,看他们的百味人生,听他们的心路历程,记录一个族群的心灵史。
我放下了别的田野调查,一头扎进白企,在近一年时间里,把可以用到的所有休息时间给了白企,终日游走于这片几乎没有工业的土地,穿行在山水之间,试图推开一扇扇门。
事不遂人愿的是,白企缺少文字记载,绝大多数自然村没有族谱,仅存一座完整的宗祠,需要走进白企人工作生活空间和情感世界,拼接碎片化信息,交互印证,寻找客家村及客家人的精神印记,打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最初迎接我的是一扇扇紧闭的门。
在这个旅外乡亲和港澳台同胞人数远超本地人口的山村,一幢幢节日才能团聚的房子里,深锁着一个个家庭的秘密。问留守者,大多对门里的人和事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
好不容易跟久居村外的人村内相逢,隐隐看到对方眼里的家乡人和事。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希望跟对方有一席长谈,不料,对方接个电话,说声抱歉,连电话号码也不留下,便匆匆离去。类似遭遇重复上演,我知道有一扇扇紧闭的心门,需要信任才能打开。
与绝大多数村庄一样,村里人是警惕的,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带着窥探欲望的外乡人,莽撞地闯入他们的领地,在村屋之间游来荡去,试图接近每一个萍水相逢者,像一个不怀好意的精神密探。
我又是幸运的,客家人待人友善、崇尚真诚。
第一次接触曾任秘鲁中华通惠总局理事、利马同升会馆主席的侨领黄伟强先生,跟着他走进老宅,对院门内一棵鸡心柿起了好奇,追问一个个鸡心柿成熟的日子;跟着他散步到后山,寻到石场留下的巨大石坑;请他带着寻访祖籍灯笼坑的三任秘鲁中华通惠总局主席黄孟超、黄仲儒、黄华安旧居,探究每一个侨领事业成功的秘籍。一路走来,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不像我接触过的记者。”
就这句话,让他在后来的日子里,一次次拨通华侨华人的视频电 话,一次次把华侨华人和港澳台同胞带到我身边,直至他的胞弟黄献兴夫妻从夏威夷归来,带回前“夏威夷种植王”黄亮英文家谱,将这个现有500 多人的华人家族百年奋斗史呈现在眼前。5月18 日国际博物馆日,他把现任秘鲁中华通惠总局主席陈金海带到中山市博物馆郑藻如旧居,感怀郑藻如创办秘鲁中华通惠总局的初衷,讲述曾任秘鲁中华通惠总局主席的灯笼坑籍“秘鲁鞋王”黄仲儒先生的知遇之恩,由此,串起了秘鲁中华通惠总局的百年精神传承。
跟灯笼坑籍中山市律师协会原会长黄东伟探究祖籍灯笼坑的华侨华人和港澳台同胞数量,我引述《中山村情》记载,说2015 年祖籍灯笼坑的港澳同胞109 人,祖籍灯笼坑的华侨华人147人,他立即给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随后,他与灯笼坑各个家族联系,逐个统计各家族现有移居海外和港澳台的人数,得出的结论是黄朝安家族现有500 多人,其中黄亮一支五世同堂就有200 多人;黄长根家族超过100人散布在美国、秘鲁、中国澳门;黄伟强家族在美国和中国澳门就有20多人。灯笼坑人都说,有四个灯笼坑村,包括本地、中国澳门、秘鲁、美国。以灯笼坑籍第一代移民家庭及其家族成员估算,移居澳门的灯笼坑人 有300 多人,移居秘鲁的灯笼坑人有300 多人,移居美国的灯笼坑人有500多人,连同中国香港、加拿大、巴拿马、厄瓜多尔等散居的灯笼坑人,大约有超过1300 人。
跟着老一辈白企人走近侨二代、侨三代,试着走近华侨新生代群体,跟黄国力取得联系,看到一批跟他一样的年轻人,受过良好教育,却在研究生毕业后投身商海,放弃法学院梦想去开店。看到陈金海的大儿子陈伟明,从世界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硕士毕业,留在美国联合利华公司工作两年后,却放弃美国工作回到秘鲁,接手卡里蒙公司经营管理。从白企籍华侨华人新生代身上,分明看到一代人的人生抉择。
因为工作关系,我的调查只能在周末假期完成,白企村宣传委员贺根强放弃许多休息时间,把我带到一个个白企人面前,现场充当翻译,将我听不懂的客家话转换成普通话。许多次,我还没来得及储备交流对象信息,尚未梳理出采访提纲,已经跟对方面对面。所幸,人与人的交流,很大程度上是信息交互的过程,自己对白企和客家的了解越多,跟对方交流的深度就越深,跟对方交流的广度就越广。跟着贺根强找到改革开放初的万元户之家,听余木桂说起高中毕业后跟着父亲养鸭种薯,每天用载重自行车驮着三个筐和被子行李,骑行三个小时到城里沙岗墟等地叫卖,先到放弃美国产业回国抗日的爱国人士刘震球家里过夜,许多年里刘震球的家变成家乡农人叫卖土产的驿站,看到一个爱国爱乡者崇高的精神境界。我跟着贺根强寻访位于徐刘自然村的三丫沉香种植园主人谢士学,听谢士学说沉香种植园的十年坚守,说园内古树的艰难保护。当年届古稀的谢士学说最终将把古树捐给村里,我知道,一个生态村的坚守,离不开一些仰望星空的人,他们听从内心的召唤。
寻访白企客家菜,追溯农庄主人的学艺之路,大多始于中学毕业, 跟着本村大厨走南闯北。追问详情,多数人指向一对叔伯兄弟,习惯将他们当亲兄弟。循着指引找到余剑锋与余敬科的家,是一个院子里两幢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洋楼,看上去跟亲兄弟无异。深究下去,余剑锋改革开放之初被选入中外合资的翠亨宾馆,跟着香港师傅修成厨师,带出余敬科,后来到深圳创办阿锋餐饮,成为深圳市餐饮商会执行会长,是深圳餐饮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批量带出家乡徒弟,仅兄弟俩亲自带出的徒弟就有上百位。徒弟又带出一批徒弟,而今白企籍厨师超过400人,许多白企人到海外和我国港澳台地区的第一份职业是厨师。
在白企村偶遇采草药的黄建群,知道他家院子里种满草药,以为奇人,不料,他却把目标指向自己的启蒙者——移居澳门逾四十年的贺照由老人,说老人跟儿子在澳门开着客家凉茶铺,常常回家上山采药,带回澳门做原料。循着白企乃至五桂山自然保护区中药材资源搜寻,找到产学研结合的南药种植园,进入白企生态农业圈,看到一个因白企山水资源而聚的产业群体,看到60 后大学生卢锐洪夫妻辞去公职到白企创业,带着海归女儿卢楚琪破解现代农业世界难题的理想。
跟着横迳新村村民小组副组长凌海伦巡村,我第一次走进村边的幻园露营地,看到树林、湿地、河流构成的生态景观,经过前媒体人、海归沈垒一套自然加减法,幻化出一个自然天成的世外桃源。随后知道,他的幻园不只有这一处,还有另一处,最新的一处已经选址,分别取名林间泊、风之谷、清凉界,单看名字,就引人遐思。从幻园出发,深入白企三条山沟里星罗棋布的乡村体验游项目,看他们睁大一双双求知的眼睛,听孩子跟大自然对话,感受他们从大自然中汲取的养分,打开了对白企山山水水的想象空间。
跟着《行走古村落》作者甘观凤行走家乡白企,见证她策划组织的首届白企村客家粄制作比赛,看28位客家人在镜头下制作客家美食,热情地邀请现场人士品尝。听同为客家人的邻村翠亨村党委书记、村委会主任甘国威说,翠亨村也将举办客家粄比赛。随后,白企村党总支书记、村委会主任甘社建说,白企村还想举办客家菜比赛、荔枝美食嘉年华、露营文化活动。我知道,客家村白企的文化激情已经被点燃,人是地方传统文化的灵魂。
我的同事廖薇、谭桂华、陈慧、明剑、文智诚、夏升权、易承乐等,透过我传递的信息认识了白企,对客家文化起了好奇,一头扎了进去,他们打捞的历史记忆,给我带来了许多惊喜。廖薇寻访得到黄亮家的英文家谱,海归的她竟一字一句将家谱翻译出来,给我分享。廖薇接触到中山市博物馆征集到的侨批里有灯笼坑华侨华人侨批,第一时间告诉我,便有了我与博物馆研究人员寇海洋的深度交流,进而将灯笼坑侨史放到中山乃至中国侨史里进行审视。
调研客家人期间,接触的不少华侨华人尤其是新生代不太懂中文。 许多资料只有英文版,中文资料对方也看不太懂,交流和阅读出现了障碍。就读于华盛顿大学的“00 后”留学生程晨阳,利用身在美国、英语基本功扎实、研究人文社科的综合优势,主动参与课题研究,当了助手,协助联络华侨华人,跟新生代交流沟通,不厌其烦查找并翻译中英文资料,丰富了观察思考海外客家人、海外中国人的视角。书稿完成后,程晨阳认真审校书稿,纠正涉英文和英译汉部分,有时为一个单词反复推敲,并欣然为书稿翻译英文目录,像做一件神圣的事情。
我的前同事、知名画家贺学宁,知道我在调研白企村,通过中山知名文化人楚风告诉我,她正在用画笔描绘白企灯笼坑,愿意免费给我的书使用,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贺学宁著有《南国花影》,曾推出《诗经》插画展等,在艺术的天空里自由行走,她的作品蕴含着自然的美、人性的美,正是拙著需要的。跟学宁联系,她说正在读我的书,感动满满。我更想说的是,艺术是永恒的,信任是无价的,无私是最美的。
拙著希望借助一个客家山村,小角度切入,表现客家人的精神特质,这样的调查与书写是否能得到客家人认同,我首先想到了“世界客都”广东梅州。拙著初稿完成后,参加广东新闻业内活动时,先后偶遇梅州日报社副总编辑钟伟光、梅州日报社副社长钟勇,跟他们说起拙著,希望听听他们对拙著的意见,也希望通过他们联系客家文化研究权威,听听专家学者意见,他们不约而同地推荐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政府省情专家库专家、深圳市客家文化交流协会会长、深圳大学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杨宏海。
试着跟杨宏海先生联系,他要求看完整作品,我将电子版书稿发了过去。一段时间后,他告诉我,眼睛不太好,去印刷厂印出一份书稿,带回家方便阅读。
我心生内疚,当初忽略了一个细节,没有将书稿印出来寄去。
不久,一篇洋洋洒洒 5000 多字的序言呈现在眼前,杨宏海先生读出了书稿中的众多细节,读懂了我对客家群体的观察和思考,只是,他出于客气,没有对作品中的不足提出批评。
六卷本《客家民俗文化集粹》主编陈嘉良在读过《客家魂:广东白企村人文图谱》书稿 后,找到了共鸣,立即与本人联系,希望在他负责的梅州日报副刊版面上转载部分篇目,他 说“我们的版面一直有一个大客家的概念 ”。
到了设计封面阶段,挑选书名字体时,我和出版社一致希望“客家魂”三个字显出力量感,表现出客家人的精气神,试过许多字体都不太满意,我和出版社想到请书法家帮忙,找到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山书画院院长廖学军先生。了解作品创作过程和主题后,廖学军愉快地答应了,说写几个款给我和出版社挑选。第二天一早,他就将几份题字发过来,我感动不已,再三致谢。这时,他带来了一个令人感慨的信息:“我是本土客家人,有这个机会也是缘分。”就这句话,让我回想起调研中碰到的客家人,都有他这样的热忱,烙印着客家人的精神基因。
一部《客家魂》,是白企人在我眼前上演的人间活剧,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本书是白企人为我写的。
掩卷长思,回溯一段时间里走过的路,恍然惊觉,自己就这样一步步推开白企人虚掩的门,进而走进客家群体的灵魂深处,通过他们管中窥豹,看到一个过亿族群的精神图谱。
透过白企看客家人,是一个因白企而起的执念,我想用一本书告诉世人,客家人无愧于“东方犹太人”的尊称。
带一本书去白企,等着客家人的审视,我想找到一把打开客家人精神世界的钥匙,跟更多客家人交流,寻找客家人生生不息、四海为家、爱国爱乡的精神基因。
2024年5月18日